恨心情人节二十四时/15:00
《刀魂》
文/陆无恙
#架空#私设#
//卷展
望月当中,照夜如昼,幽灵马轻蹄凌空踏行夜幕。
车内案前燃一盏星点烛火,映着除冠随散的墨发下半侧刀削斧凿的棱角也柔和,另侧白发下的半张乌面同蜡烛照不尽的暗处融作一团,教人难从这位横空出世的武林奇人无波神情里察觉他此刻的思度。
注批洇墨,书页卷边,足见这册五绝秘籍被人反复翻看研习之繁之久。
武学悟道,自书中始,却也从未有闭门造车坐而论道之辈,文字功夫已下足了,便要在战中来回精进。
风平车稳,南宫恨在意念中试行复演今日与那刀客所用的掌法招式、进退招架。
来人笑他后辈狂生,不愿让此前籍籍无名的书生夺了中原武林的无两风头,却不知黑白郎君其人,武学修得亦是霸道狂放,掌法不留余地,宁以伤己伤人势去破人凌厉刀法,也不收气劲锋芒,落得刀断败走。
忽而飘来乌泱一团墨云,原是一群嘲哳嘶鸣没头没脑的乌鸦挤在一处飞经,振翼拍打簌簌声掠过幽灵马车,像诡谲阴风。
幽灵马见势急停驻足,便引车身一阵颠簸,烛焰晃乱厢内人影,桌面上的五绝秘籍坠下案台,角落里一卷《中洲志异》正翻倒在黑白郎君眼皮底下,思绪催乱,南宫恨缓缓睁眼,入目便是卷前寥寥语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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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书海集各方见闻异言,多有坊阁闲话。着意志怪精奇,故叙物妙神通之事切,只作表面录载,不究真假根据。若有相通,勿以为影涉,不过大千世界,难得而已。
//烛摇
夜尽处,天将明,东谷日升,幽灵马车穿梭过最后的夜色,却未与日晖同至黎明。
黑白郎君起身推窗,窗外无光,无风,连幽灵马也不知去向。
冥冥无尽的黑夜里,他察觉到身侧一缕清澈空净的灵息,只当是哪个挑战之人的障眼法。
“何人胆敢束缚黑白郎君!”
但他依旧不屑这类登不了明面的暗处算计,“要战便战,畏首畏尾,只会让南宫恨笑你无能!”
篷纱下探出黑衣人一截纤细皓白的腕,指尖挑起一角黑纱,正缓缓解开膝上缠刀的油布,对这一声莫名的斥问则显得了然从容,轻抬指尖摩挲刀身,开口是有些稚嫩青涩的女声。
“你原本就是这柄刀中的一缕魂,在中原借一副肉体凡胎温养了几轮年岁。”
摇晃着垂髫的小童牵着人衣角,从黑衣人身后探出个头,将嘴一撇,得了倚仗似的嘟囔道。
“如今归位不满一载,倒将人性全丢了去,留下这狂妄天然的刀性,一点长进也无,白白浪费大祭司的苦心!”
“无知鼠辈!安敢对黑白郎君大放厥词!”
南宫恨抬掌,袖中挥出一道磅礴掌劲,拍向无边的暗处,只是散的极快,连一阵摇烛的微风也算不上。
“我叫忆无心,苗疆……不知道现在还算不算是……苗疆的大祭司。”
少女轻抖手腕,将裹刀的布条缠在手上,从身后的行囊里捧一抔土擦洗刀身,又拧开水囊淋遍,覆掌的油布拭过刀背与刃尖,让蒙尘多年的刀又再现迫人的寒芒。
“你一番历练辛苦,还是不要着急,多休养些时日先修成灵体吧。”
小童拾起地上的半卷油布,也壮着胆子摸了一把刀,笑嘻嘻地对忆无心说,“只比我阿爸砍柴的刀好看一点。”
黑白郎君不知境况,但也没浪费气力再试探,只愠怒道,“忆无心!”
随着那一缕灵息的消失,他再听不见任何。
幽邃的黑夜里,面前只剩下半支火光微弱的烛。
//风鸣
黑白郎君在车厢内闲来无趣,举着蜡烛将四方的所在寻了个通透,也没找到先前那本落在地上的五绝秘籍,倒是从角落里三三两两的找到些各类书籍。
天下无敌或是武林中人习武尽处,现下真切没了比试一二的人物,他确是闲淡得无趣难捱,挑拣着那堆读物囫囵看些打发时日,记不大清内容,只为消磨功夫。
时日渐长,慢慢地,初时眼前尚有阴翳,而后朦胧可看个大概,只是视野有限,再其后,见得开阔了又清晰些。
直至一天,恍然间,他发觉自己已站在忆无心面前了。
黑衣少女捧着茶碗低头啜饮,并未抬头,但话已然出口,“黑白郎君,你回来了。”
南宫恨靴底不沾尘,环顾周遭视物已无障碍,只是实感还未恢复,踩不到地,飘忽像个魂灵,双臂交叉在胸前,垂眼看一眼忆无心头顶,冷声哼了一句。
“若我现在再说,你是这把刀的刀魂,你相信了吗?”忆无心缓缓放下杯子,指了指一旁油布裹紧的兵器。
“小丫头,你到底在故弄什么玄虚。”黑白郎君俯身,去拾那只茶杯,他并不口渴,只是在指尖穿过陶具的一刻,黯了黯赤色眼眸。
“苗疆与中原连年征战,战火愈有越烧越烈之势,兵戈身后,是智者运筹帷幄,极尽谋算,大人物连一城一池都只当做棋局的筹码,只争胜负。
中原的龙泉宝剑早几年前重见天日,闻传是中原至宝,系中原气运,引两方人士争夺,期间生出的种种,又使流民孤寡白白增添许多。”
忆无心摘下斗笠,露出一张秀丽小巧的脸庞,她说的话带着与她这个年岁不符的沉沉暮气,那双蒙着灰看不见晶莹的眼眸木然空洞地直视着南宫恨,也许是她知道这双眼睛难以传递自己心情,忆无心不合时宜地在句末的叹息后弯了弯唇角,让南宫恨少许能看出这不过是个该天真粲丽的少女,常年隐藏在斗笠的白皙脖颈扬起,忆无心“看”向他,至少在黑白郎君的角度,他们正四目相对。
“而苗疆祭司代代口耳相传一桩秘闻——
天下局死,刀破局生。
不为剑,不为局,只为生。
我来九脉峰,正是来取这把刀。”
黑白郎君轻摇阴阳扇,捕捉着那双眼睛里细微的波澜,但那是枯井,他望不到头。
比起垂怜一个眼盲的少女,南宫恨倒是更在意忆无心说的一席话,这是他成为少女口中“刀魂”后第一次了解身处的外界,很快他就明了与他先前所在的中原武林是两个不同所在。
一把中原剑,一柄苗疆刀,黑白郎君不由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,在他看来,这与比武之人仰赖神兵一样盲目无用,不过是懦夫自寻的借口。
“妄图依靠一把兵器救世,中原苗疆,二者都实在可笑!”
忆无心一只手虚捂住耳朵,歪了歪脑袋,像是用这一点肢体变化传达另一种语气,一种比起平直的讲述更要丰富的,比起悠长的叹气更有温度的,一种来自少女的软声请求。
“无论你信或与否,我都希望,你可以帮我这个忙。”
“呵。”
忆无心听他这声语气,目不能视,心下却辨得极清。
想他此时应该已皱的眉头,听起来这样嚣张霸道的家伙失语时,表情一定很有趣。有事所求,她只好收了下颌,将头压得更低些,又状若随口地、试探着说道,“嗯…你最近重新当刀应该不太好适应吧?比如不能随便找人比试之类。哎呀,不过你的厉害我也只是听说,并未亲眼见过,名不副实……也是有可能……”
她也摇头叹气,比起先前藏着轻快,装模作样过火,但却正中黑白郎君下怀。
“我阿爹、阿娘还有几个阿叔都是武林高手,不知道你能不能打得过喔?”
南宫恨咬牙切齿,“要去哪里!”
忆无心扬唇,眉眼也弯,“回苗疆。”
//雨骤
“大祭司,我还是和你一起走吧,他肩不能扛、手不能提,脾气也不好,为你看路问路说不定还要生气。”小童踮起脚尖,为忆无心戴上斗笠,不太信任的目光匆匆扫过一旁的黑白郎君,附在她耳边絮絮念念。
忆无心轻捏一把他肉乎乎小手,又将递来的包袱系紧,莞尔,“有他一双眼睛,这就足够了。”
南宫恨背起那柄刀,他在此处唯一可以真切触碰到的实体,哼声转过身,向前几步走去。
忆无心和小童作别,循着黑白郎君一声不悦,几步紧赶追来。
“他的父亲是中原人,母亲是苗疆人,两个村庄都在九脉峰山下,父亲打柴时救了落入捕兽陷阱的母亲,便一见倾心互定终身。战起时母亲带着他回苗疆避难,后来做了祭司台的侍女,他也跟着我做一些小事。”
她伸手去够裹在刀身上余下的一截布头,在空中捉了几次,才捉进手心里攥住。
“中苗边界,通商往来,也是经常。”
忆无心顿了顿脚步,回转身,将斗笠扶起些,向身后遥遥招手。
“普通百姓之间,也许没有那样深的国仇家恨。”
南宫恨顺着她的方向看去,原处人影孤零零地攒缩成一个小点。
他应下与忆无心一道去苗疆,激将法只占部分,看来如梦似幻的一程里,刀魂一说尚未落定,只是小丫头明显较他更了解当下境况。
应她所说,他从那间车厢走出,应她所说,他可迈开的步子、可看见的周遭,都日渐更甚,他此前未使过刀兵,现下也只有握着那把刀,才能递出千钧之一的磅礴,若是将那破烂油布一盖,他连借代挥力的办法也无。
他允忆无心,不过且行且看的权宜。
这一路不寻常,行道上不乏打量目光,繁芜处更闻窸窣声响,黑白郎君将异状一并纳入眼下。
无怪他人,阴阳面容气度不凡的高大男子,随行带着斗笠看不清面貌的少年人,背负一把遮掩严实的兵刃,在天下人竞相追逐龙泉剑问鼎天下的传闻潮浪中,总要引起石子落湖的注意。
南宫恨冷面寡言,睥睨目光看人像蝼蚁,周身气度自为他们屏出丈余距离,教一般人不敢上前招惹,难为他长一副小孩见要吓哭模样,倒是省去这路上一些无他必要的麻烦。
无妄之灾由随身凶神避了去,有心算计却像蝇虫一般萦绕在暗处,嗡嗡环伺。
“我是逃来的。”淙淙溪水没过忆无心的手背,沁凉的感觉消解徒步行路的倦怠,她正蹲在一旁将空空如也的水囊灌满,又摘下斗笠,捧水轻拍风尘吹木的脸颊。
“……”黑白郎君很少主动与忆无心交谈,一路行来,大多是忆无心说,他没有回应地听。他在忆无心的话里拼凑解答疑惑的钥匙,没料少女突然谈起自己的处境。
“对立分别的不只是苗疆和中原,苗疆内部、也许中原内部也是一样。
我知道自己能力不够,前任大祭司暴亡突然,苗王临危授命,希望由我继续卜算龙泉剑的下落,好像龙泉剑已经成了两方帝王的执念,为此扩大的战争、投入的性命,全都可以不计较。”
她先前说话时提自己很少,提到自己,每每又总要又绕回中苗,黑白郎君看着她瘦弱背影,削肩似无骨、颓然地沉,顿了执扇的手,一句小丫头未说出口,忆无心忽而沉了声,半浮的空水囊也让她按下去几寸水深。
“但是我计较。”
一尾小鱼回溯路上没头没脑钻进忆无心的掌心,忆无心感知它细腻滑溜的触感,虚拢着脆弱生命、摊开掌让其自由远去,语气也放缓。
“断水刀是在赌,龙泉的现世,大祭司的死,我的逃走,几乎都一着不差的在智者谋臣的算计之内,所以我要赌一样局外的东西。”
“你也看到了吧黑白郎君,那些暗处的人,或许是中原的探子,有可能是苗疆的杀手,又或者是得了风声的武林人士。”
话音既落,身后林间隐匿的几人便跳了出来。
“既然发觉了我们,便把身后那玩意儿交出来,给大爷看看是不是传说中的龙泉宝剑!”
南宫恨直面歹人,猩红的眸略抬,仰首冷声嗤笑,不屑于将区区几个匪徒放进眼底。他解下刀递给身后的少女,示意她解开束缚,饶是知她境况,他还是脱口而出,“小丫头,若从未见过死人,害怕的话,就把眼睛闭上。”
“有的。”
“不止一个。”
“爹亲、娘亲,兄长、好友。”
她声音极轻,却是肯定语气,坠在她唇边,跌落泥土里,看不出少女变化神色,听不见字词沉没声响。
歹人持刀迫近,忆无心握着他的手腕攥住刀柄,一个巧劲令人脱手,毫无将刀放给他的意思。
其中一人险些要捉到黑白郎君的衣袖,南宫恨皱眉,不知是愤怒忆无心先前对爹娘的撒谎,还是不耐她在危急时刻的磨蹭,回头怒喝,“忆无心!”
忆无心接了刀,沉身蓄势、迅如一道影,越过黑白郎君,刀背格开那人的手。
少女俯首低颌,咬着裹布布头,端刀的掌正拍刀柄,刀身旋飞、拽落油布。
“黑白郎君,辛苦你帮我一下。”
朴刀无华,此前忆无心仅以水土刷洗,不及他人手中刀剑锃亮。
刀在她手,南宫恨动弹不得,识海回荡五绝秘籍心法,催转意念气力,在忆无心横刀环劈的一式里,借由刀身,渡散他摧山崩石、潮击拍岸的疏狂真气,震退他人数丈。
“本以为是把破铜烂铁,耽误爷爷们找寻龙泉,没想到这把刀也有些来头!”
“爷们出手!就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!我当是哪路神仙,不过是纸老虎一个,交出这丫头和刀来,大可放你这靠女人挡在身前的怂货一条性命!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!”
忆无心拄刀立地,她手掌松开些,南宫恨方才有了活动的余地,宽厚阔掌覆在忆无心的手背,拢指握柄挑了刀尖正对叫嚣来人眉心。
在乌合之众对他的讥笑里,他也随着音浪纵声放笑起来,笑得更大声、更狂妄,教他们都骇住噤声、望着不世狂人不由自主战栗。
于是南宫恨凛眉沉声,身后有肃杀风乍起,“黑白郎君不杀蝼蚁,可你们,实在聒噪!”
他手掌扣得极紧,也许是怕忆无心会有其他举动使他掣肘,索性揽住腰身辖制着她运刀。黑白郎君未学过刀,但习过武,他不讲身法招式,径用一劈、一砍,运转周天、灌注气劲在一口刀的锋芒之上,来人刀剑相向,金石相击火光刹那,他便生折断来人刀剑,起似倒转星河、落如万钧雷霆。
温热的、流动的血飘落溅在忆无心的额头、脸颊、手背,她不自知这些斑驳的痕迹如何分布,在锈腥的气味和黏腻的触感裹挟之中,那些未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好像被血滴烫穿。
黑白郎君挥去刀刃血珠,对齐齐倒下的躯体甚至不屑抬头去看一眼。他回神,是因握刀的手在颤抖,而几个蟊贼的生死不足撼动他微末感情,颤抖的,另有其人。
于是南宫恨才发觉怀中少女早已满脸泪水,下意识握住忆无心手臂的手松些,她就要屈膝跪落在地,只好复抬掌托人一把借力为倚靠,伸手欲拭眼泪的指尖还未凑近,就听到少女嗫嚅着对他说。
“他们并非非死不可。”
她没看向自己,南宫恨知道忆无心在责怪自己,或者说,至少不赞同他的处事。
他们非死不可,黑白郎君不与小丫头理论,一个若不能掌握刀则空有形状不具实体的魂灵,一个瘦弱目盲还带一身仇怨的少女,也不知死人听不听理论。
“怜悯这种弱者,只证明你比他们还要软弱!”
冷笑一声,黑白郎君将刀扔回忆无心怀里,遁回刀身那处车厢。
半截蜡烛在他不在里面的时光里淌了一桌,滴在地上,满目漆黑里,地上的烛花冷去,变成光和焰冰冷的尸体。
//虹藏
沉默的持久博弈中,不知道谁先让步,又或者是一段相向而行的不断靠近。
忆无心仍旧和黑白郎君说话,大多数讲从前的过往,讲她都是很好、很好的亲人朋友,讲她能听懂石头说话,计算回到苗疆的时日,少数时候讲她不知从哪听来的对南宫恨的了解,她知道幽灵马车,也知道五绝秘籍,知道他爱打架(黑白郎君对此表示反对,并在心里纠正为享受战斗的刺激)。
忆无心每说一句话,就像往黑洞洞的井底丢一块石子,累积着,居然也慢慢将满了。
至于黑白郎君是什么时候回到她身边的,她不知道。
譬如车马冲撞来时,总有人在她身后拽一把,譬如雨将下大时,刀身会发出细微的嗡鸣,譬如那些诡异声响靠近又倏忽远去的动静。
也许是很早之前,也许是一开始就未离开过。
只在一场雨后的路途中,忆无心听见身侧孩童跑过,嘴里喊着彩虹、彩虹,她就停下脚步摘下斗笠,扬起粲然笑脸对向身边的人,泠泠的声像屋檐还在下滴的雨。
“多谢你一路照顾。”
“听说看见彩虹的话,许愿会很容易实现喔,你要不要许个愿?”
南宫恨方才瞥了眼跑经忆无心险些撞在她身上的孩童以示警告。
一路听她胡言乱语习以为常,也许是雨后草木辛香驱散烦躁,他难得有兴致应她的话去看挂在青天云边的彩虹,但只一眼,眩目色彩就令他收回目光,垂首去看小丫头的笑靥。
忆无心不在意他是否作答,伸手摸索去握身边那只手,指尖稍屈轻轻敲打那人掌心。
“黑白郎君,你看。”
“你有实体了。”
黑白郎君恍然霎那,伸手去接叶片下坠落的雨,未像从前一样穿过他,凉。
他又接过忆无心手里的斗笠,俯下身替她戴好,指腹蹭过她的唇角,很软。
任她握着手继续前行,略点了头,轻声道,“嗯。”
//云散
彩虹不常在天边,但黑白郎君确是渐如常人起来,断水刀对他近身的设限也日渐宽松些。
重新自由畅快施展武功后,他很少碰刀,大多时候都是忆无心背着,哪怕只是几成功力,也足够解决遇见的一些宵小鹰犬。
一场携雨的风来,忆无心病倒了。
对于朝夕在侧的南宫恨来说,是情理之中、又是意料之外。
情理之中,是除轻功尚佳,小丫头只会三两拳脚,又瘦又小,往苗疆路途遥远,一路风雨奔波,受不住也是自然。
意料之外,是哪怕病倒后捏着鼻子喝药时,忆无心也要喋喋不休地同他讲话,关心的话不必由他说出口,小丫头便有一股脑儿的玩笑话通通灌进黑白郎君的耳朵里,还有心有力指使他去端茶倒水干着干那,因此他只当忆无心是一般风寒,过了这阵倒春寒,就好了。
江南小镇,雨季水汽氤氲,忆无心风寒半月余,镇上先生开的方子一直在吃,总不见好。
黑白郎君拿药时,挑眉疑惑说了句庸医,被倔脾气老先生吹胡子瞪眼、啪地把门一关赶了出去。
南宫恨嚣张惯了,哪里吃过闭门羹,抬掌便要破门,想起出门前小丫头天花乱坠的叮嘱,一阵头痛,没动成手,拎着药抱臂站在医馆门前,吓退了医馆一众不明情况的街坊。
最后还是被听邻居传话赶来的忆无心,拉着衣角连连道歉从医馆领了回去。
忆无心笑话了他好几天。
黑白郎君好几天煎药时没给她拿冰糖和果脯。
如忆无心所说,黑白郎君是一缕刀魂,那他记忆中的数十光景,陡然都不作数。
若是黄粱一梦,愈发真实的每一日,都让他更加无法脱离这个突然到来的所在。
忆无心趴在窗边,任风雨钻进小屋打湿鬓发,一只手臂拎着呕血的帕子挂在窗外,寒意侵骨,不及她喉间腥甜浓烈,狂风将血腥味很快卷走,忆无心听着檐下风铃乱击,兀自说道。
“刀也不必总是藏杀机的。”
“抱歉直到今天,你还是会疑惑自己的身份。”
“无妨你是刀,或是人,对我来说,你只是黑白郎君。”
南宫恨颔首,难得没与她辩驳,“本就如此。”
只是看着窗外滂沱大雨,眉头紧皱。
在风声、雨声、窗户吱呀、铜铃击罄里,她突然将染血的帕子扔下,任涓涓雨水将它送进溪流里,落进泥沼里。
转身托腮趴在案前唤人,“黑白郎君,我想吃糖葫芦了,要最甜最红的。”
“真是麻烦!”南宫恨反舒了些皱眉,抬扇掀开珠帘,顿足回首,轻飘添一句,“把窗户关上,”撑了伞就走进雨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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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地昏沉倾覆为一场雨,密集雨点击打刀面,急落鼓点鸣金戈之声,脚步声隐匿在湿润泥土,只听到雨。她挥刀,钝铁弃了如山巍峨的豪壮,作一片冰凝的薄刃,极锋、极利、极快,弧光划破雨帘,串帘的雨珠断了线,沿着刀气凝的弧,随刀身振幅噼啪溅落,辟出一段空旷。
斗笠在刀风中后掀,南宫恨早晨胡乱给她束的发散下几缕,打湿后贴在额头和侧颊,未尽的雨水沿着少女脸颊滑落下颌,近来她瘦得更甚,单薄骨架几乎支不起浸透雨水的衣衫。
有多少人,大概比猜想要更多,每次和南宫恨打赌她都会猜少。
步步进逼,将她困在笼中,或许她一直都在笼中。
抚上寒芒凛冽的刀刃,改换双手捧刀,觉它又变回那把古朴重工的断水,膝间一道血痕,她不肯跪,仍旧执拗地歪斜着站。
“我从未叛过苗疆。”
江南多雨,这样天地变色的大雨却也难得。
街道两边的商铺都只零落开了几家,更不必说走街串巷的糖葫芦小贩,南宫恨在雨中找寻,甚至于走进医馆的门,问老先生小贩家在何处。
而断水刀凭空出现在腰间时,他便掷了伞,几步飞檐踏瓦往回赶,“忆无心!”
“不过是死人而已,何需皱眉呢?”
倒在血泊里的忆无心封住穴道,尚存一气。
这与天争命的片刻须臾,她想还是要与南宫恨说话。
不告而别、她经历过太多种种。
抬腕抚平他仄起的眉头,忆无心又拂散黑白郎君赤眸前氤氲的水汽。
“像糖葫芦、”
她仍旧是笑着的,眼里有了生气和颜色,装满了江南三雨的春雨,湛蓝、明净。
“黑白郎君,我回不去苗疆了。”
//棋落
黑白郎君在忆无心的行囊里找到一匣苗疆的土,同她一起,留在江南春天绵绵的雨里。
后来武林中多了一位背着刀只用掌的不世狂人,他立天下风云碑上,宣告征战天下。
没有忆无心,无人识他是刀魂。
他向往复的时日一样,照旧在天下寻找值得一敌的对手。
没有忆无心,无人知他是南宫恨。
纠结此处与彼处,也再无意义。
抽刀断水水更流,断水且不成,如何断龙泉。
但冥冥之中,无需刻意。
黑白郎君横空出世,精妙掌法已难寻敌手,更何况那柄未出鞘的刀亦让人猜度不全他的实力。
他作一柄刀,将混浊深潭里的棋局斩断,不为杀,只为战。
大家似乎也才想起,胜或败,不必拘泥方生方死之间。
剑者下帖一会黑白郎君,附上让他用刀的古怪要求。
允战,刀剑相击刹那,轰然混沌、烟云翻滚里寻不到各自踪迹。
黑白郎君运掌,收借余势,化归涓滴汇丹海,在云开雾散刹那,迎上少年对掌。
一战酣畅,少年剑客洒脱离去。
“死人的东西,就让它和死人一起去了也好。”
旁人说龙泉剑是打开前朝遗藏的钥匙。
但这些,黑白郎君都不在意。
南宫恨最后回过一趟那节车厢,蜡烛燃尽,只找到一册书和一截烛芯。
刀本凶兵,狂放嗜杀,遂托人胎,历凡尘锻凿,育翩翩公子,性温善赋,号斯文客。
……
人所有七情六欲、悲悯怨怼,刀唯向杀,人与刀性辗转相对,弥合一时,总有分别。
……
全刀为人,或勘轮回,有失天机,必损寿折阳。
……
烧灯续昼,销身全魂,得所失之,不过以所有偿其所缺。
//曲回
比刀尖锋利的是时间。
很久很久,像一场梦结束,或是一场梦开始。
若是真实,他掀开厢帘,幽灵马车轻拨足蹄,靠着杨柳驻停。
若是虚假,种种真切,历历过往,莫非只是枉费功夫。
前尘如梦,不外如是。
他又遇见忆无心,不必说重逢,不如当初识。
-
“我有父亲、大伯和堂兄,有很多的朋友。”
“黑滤滤、白烁烁是我的好朋友,对我很重要,黑白郎君,也是一样。”
“ 亲人、朋友,本就应该互相支持。如果,我用我不会武功来当做逃避的理由,以后……我一定会失去更多我珍惜的东西。”
“ 如果每一个人都在等待对方停止,那就没一方会停止。我想杀人这种事情,没到最后关头,还是别考虑比较好。”
“我很久都没有吹奏石笛了。”
“失去兴致的娱乐,自然荒废。”
“不是因为失去兴趣,而是因为我想要吹奏给他们听的人,一个一个,都离开我了。”
“哼。”
他阖目藉由笛声,沉沉睡去。
梦里梦外的忆无心,都有一双明亮湛蓝的眼眸。
是梦里更深的梦,梦外的银汉或海河。
-END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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